第十四章 儿时记忆
众人鱼贯而出,脚步匆匆,带着各自沉甸甸的任务。
偌大的议事厅,瞬间只剩下霍延一人。
当最后一名官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,当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。
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,霍延那如同钢铁般支撑着的身躯,终于猛地一晃!
“噗通!”
他跌坐回冰冷的胡床上,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那番擘画中被彻底抽空。
冷汗,瞬间浸透了他素白的内衫,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。
他双手死死抓住胡床的边缘,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。
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。
议事时的冰冷、威严、决断,如同坚硬的铠甲,此刻片片剥落,露出里面早已被悲伤和疲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脆弱灵魂。
父亲的音容笑貌,母亲悲恸的哭泣,城头那面残破的“霍”字旗,满城飘摇的白幡。
还有那堆积如山的阵亡名单。
无数画面如同狂暴的潮水,瞬间将他淹没!
他猛地闭上眼,身体无法抑制地蜷缩起来,像一头受了致命重伤、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。
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,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,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溢了出来。
泪水,滚烫的泪水,如同决堤的洪水,再也无法控制,汹涌地冲出紧闭的眼睑。
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紧握成拳、青筋暴起的手背上。
空旷冰冷的议事厅里,只剩下这个刚刚扛起一座城池重担的年轻人。
压抑而绝望的悲泣声在死寂中回荡。
那声音,比满城的嚎哭更令人心碎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剧烈的颤抖和悲泣才渐渐平息。
霍延如同耗尽了所有心力,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,拖拽着他的意识不断下沉。
他拒绝了管家送来的饭食,只哑声吩咐要一杯清水,便脚步虚浮地离开议事厅,踉跄着走向府邸深处,那个暂时属于他的、靠近后堂的僻静房间。
推开房门,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房间不大,陈设简单,一榻,一案,一柜。案上放着一副擦拭得锃亮的鱼鳞甲。
那是父亲霍桓生前的甲胄,被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搬到了这里。
霍延的目光落在父亲那副冰冷的甲胄上,如同被烫到一般,猛地移开。
他踉跄着走到榻边,甚至来不及脱下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外袍。
便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,重重地倒了下去。
身体接触到冰冷坚硬的榻板,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。
巨大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,瞬间将他彻底吞没。
意识,在悲伤和虚脱的夹击下,迅速模糊、沉沦,滑向无边的黑暗。
然而,那片黑暗并未持续多久。
光怪陆离的碎片,如同破碎的琉璃,带着刺目的光芒和嘈杂的声响,猛地撞入他沉沦的意识!
阳光炽烈,灼烤着居延城外黄沙滚滚的校场。空气仿佛都在热浪中扭曲。
“延哥儿!看箭!”
一个稚嫩却充满得意的大嗓门响起。
画面晃动,定格。是十岁左右的曹性!
他骑在一匹矮小的枣红马上,一张几乎比他个子还高的大弓被他拉得吱呀作响,小脸憋得通红。
他瞄准远处一个简陋的草靶,手指一松!
“嗖!”
“噗!”箭矢歪歪斜斜地飞出,插在了草靶边缘的沙地里,离靶心十万八千里。
“哈哈哈!曹性!你这箭法,射蚊子都嫌慢!”
另一个沉稳些的童音响起,带着毫不留情的嘲笑。
是少年高顺!他同样骑着一匹小马,脊背挺得笔直,手中也持着一张小弓。
他拉弓的动作明显比曹性标准流畅得多,眼神专注。
“哼!高木头!你得意什么!”
“看我的!”
画面中心,是年幼的霍延!
约莫十一二岁模样,脸上还带着婴儿肥,眼神却已初显锐利。
他骑在一匹温顺的小黄马上,努力模仿着父亲教导的动作,开弓,瞄准。
“咻!”
箭矢带着啸音飞出,虽然也偏离了靶心,却比曹性的近了许多,稳稳扎在草靶上。
“哇!延哥儿厉害!”
曹性立刻忘了自己射偏的尴尬,拍手叫好。
高顺也点点头,眼中带着一丝服气。
“嗯,比曹性强。”
“那是!我爹教的!”
小霍延扬起下巴,一脸骄傲。阳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,汗水折射出晶莹的光。
画面陡然切换。
喧闹的居延城西市。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的焦香、牲畜的腥臊和人群的汗味。
三个半大小子,如同泥鳅般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。
霍延居中,高顺在左,曹性在右。
“延哥儿!快看!胡商带来的琉璃珠子!真漂亮!”
曹性指着一个摊位上色彩斑斓的珠子,眼睛放光。
高顺则被一个铁匠铺里打制兵刃的火星吸引,看得目不转睛。
“别乱跑!”
小霍延像个小大人似的,一手抓住一个、
“我娘说了,集市人多,看好钱袋!高顺,你看刀可以,别摸!烫手!曹性,那珠子看看就行,别想买!我爹说那是哄小孩的玩意儿!”
“知道啦知道啦!”
曹性撇撇嘴,眼睛还是忍不住瞟向珠子。
高顺则认真地点点头、
“嗯,我不摸,就看打铁的力道。”
画面再次旋转、模糊。
这一次,是在校尉府的后院。夕阳的余晖将院墙染成温暖的橘红色。”
“高大的沙枣树下,落了一地金黄的小花。
霍延、高顺、曹性,还有一个年纪相仿、衣着明显华贵许多、眉眼间带着一丝骄纵之气的少年,正是魏续!
四人围坐在一张小石桌旁。桌上摊着几卷简牍。
“烦死了烦死了!”
魏续把手中的竹简往桌上一扔,一脸不耐。
“整天之乎者也!读这些破书有什么用!还不如跟我爹去贩马,还能赚大钱!”
“表弟,姑父说了,读书明理。”
小霍延皱着眉,像个小夫子,一本正经地拿起被魏续扔掉的竹简。
“你看这句‘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’,说得多好!我爹说,做人要有担当!”
“担当?能当饭吃吗?”
魏续嗤之以鼻,眼珠一转。
“哎,听说东街新开了家酒肆,胡姬跳舞可好看了!要不咱们…”
“不行!”
高顺立刻板起脸打断。
“霍叔说了,未及冠不得饮酒,更不得去那等地方!”
他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。
“就是就是!高木头说得对!”
曹性难得地和魏续唱反调,他正偷偷把一块肉干塞进嘴里,含糊不清地说。
“还是练武射箭好玩!延哥儿,明天咱们再去校场比箭吧?这次我肯定赢你!”
“好!”
小霍延眼睛一亮,立刻忘了读书的事。
“居延三小太保!练武去咯!”
曹性怪叫一声,跳了起来。
“是四小太保!还有我呢!”
魏续不满地嚷嚷,也跟着起身。
“你?魏续你还是算了吧,就你那点力气”
高顺难得地调侃了一句。
四个少年的笑声、打闹声、拌嘴声,在夕阳下的沙枣树旁回荡,充满了无忧无虑的生机。
与那金黄的花瓣一起,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暖而耀眼的光芒。
那是他霍延再也回不去的时光碎片。
是父亲如山的身影还笼罩着整个居延,为他们撑起一片无忧天空的岁月。
高顺的耿直,曹性的跳脱,魏续那点不讨人厌的小心思。
还有父亲严厉目光下藏不住的慈爱,母亲温柔的叮咛
画面陡然扭曲、变暗!
温暖的金色瞬间被冰冷的铁灰色取代!
喧闹的市集、宁静的后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撕碎!
震耳欲聋的喊杀声!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!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!
瞬间充斥了霍延的整个意识!
他仿佛又站在了居延城头!冰冷的城垛硌着他的手,寒风如刀割着他的脸。
他看到城下,父亲霍桓那熟悉的身影,正与那个秃发兀立激战!
刀光槊影,快如闪电!
他看到父亲一槊将敌酋挑飞!那瞬间的狂喜还未升起。
画面如同被染上了最浓稠的鲜血,猛地拉近!定格!
